发现故宫的壮美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故宫已经开始净园,很快视线里就看不见人了。白雪覆盖的宫殿让人感到肃穆。我实在回忆不起来第一次是如何进入这座宫殿的,以至于要表达对故宫的敬意时感情受挫。
我喜欢故宫。早年热爱摄影的时候,走进故宫,故宫的每个角落都泛着古老的光辉,都在楚楚动人地诉说着诱人的故事。这种诱惑,至今想起来还心旌荡漾。
但故宫对我还有更大的诱惑。年轻时候的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喜欢上陶瓷并一发而不可收。那时好像除故宫之外,看不见任何古陶瓷展览,书也只有一本《中国陶瓷史》。恰好又赶上故宫向公众开放,买票随时可进,故宫的展览就成了我的教科书。那是一本真实博大的专业书籍,每时每刻都在向你展现那辉煌的历史。
展灯总是不亮的,大量的日光灯管都在超期服役,累得一闪一闪的。隔着玻璃看陶瓷已是没辙的辙了,再加上不干活的日光灯,对我这样如痴如醉喜爱陶瓷的人来说,未免有些残酷。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状况没有改进。
我只好自我改进了。我咬着牙买了一个三节手电筒,三节大手电拿在手中不仅重量压手,更重要的是体量硕大,拿在手中特别神气。我揣着这样的手电筒进陶瓷馆,当我摁住开关,一束银白的光照在想看的陶瓷上,兴奋异常,大有擒获猎物之乐。
我从来没见过陶瓷馆的工作人员动作如此敏捷,一个箭步飞身站在我的身边,并大声呵斥:“你要干什么?”我心虚地说:“我看不见!”工作人员说:“这不是看得见吗?用手电筒干吗?”我只好解释:“你所说的看得见是指东西还在那里,是你们的职责;我所说的看得见是要看清楚每一个细节。”
工作人员狐疑地说:“看细节干吗?”我无法向其说明看清细节对我的重要性,也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那时还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收藏,需要比对。
记住每一个细节是陶瓷鉴定的基本功,但在无人交流的年月,记住细节是件奢侈的事情。有时候我自以为记住的细节,一碰到具体问题就立刻变得模糊起来,心虚得不行。这时,只好又跑进故宫,再次翻阅这本大书。
故宫陶瓷馆的每一件展品,都在向你展示一个真实的过去,丝毫不走样。
我无数次带着对陶瓷的疑惑进入故宫,又无数次带着解惑的喜悦走出故宫。所有的学习都会积累成果实,成为向人炫耀的资本。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陶瓷馆看见一件展品,心中大喜。我叫来工作人员——那时已和他们混得很熟——我说:“这件展品被人动过了。”她诧异地说“这不可能!”我又说:“你肯定最近没上班。”她想了想说“我休了一星期病假。”然后她迫不及待地打了个电话,回来惊讶地说:“是动过了,前些天拿去拍照。你是怎么知道的?”此时的得意只有我知道。
那时的展览,既看不见底部,也看不见背面,何况很多瓷器本身也没有背面,哪面都是正面。看不到另一面,是我的一块心病,每次都竭尽全力在柜边柜角窥视,却常常无功而返。天赐良机,让我看到了这件藏品的另一面,是因为拍照后放回时,原来的背面成了正面!
我就是在一次次的观察中度过了美妙的时光,闭馆的广播声熟悉得像一首歌曲,尽管每次都是意犹未尽,但总会有收获。知识在于积累,积累在于磨炼,磨炼在于兴趣,兴趣使我跟故宫结下了不解之缘。
文明的坐标清晰地标出人类的进程。故宫的每一件文物都在向后人诉说,我们的先人曾有怎样优雅的生活,曾有怎样辉煌的文明。我们在故官,不仅能看到这些,只要静静地去听,还能听到一个伟大民族的自豪声音。
作者:马未都
摘自:《意林》原创版
时间:2021年1月 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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