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天真,想来,这该是严歌苓喜爱的有关于女子的形容词。从《扶桑》里的扶桑,到《第九个寡妇》里的葡萄,再到《小姨多鹤》里的多鹤。无一能脱开这般形容。她们是一色的,直、钝、蛮。偏偏又都深具性感,而这性感,又是她们所不自知的,“生胚子”的性感。那性感里或者有细白的肤,浓密的毛发。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有执拗的性子,多鹤自然兼而有之。
这个日本女子,被一场接一场的自杀与他杀遗弃在彼邦——中国。身无长物,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因为目睹太多血腥而生猛的场面,几乎连意志也被摧毁。日本战败,滞留的她被装入一个布袋,论斤论两地卖入张家,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生存是艰难的,在一个彼此敌对,互视对方为蛮夷的国家。语言不通,习惯不同。最尴尬的是身份,她为张家生下三个孩子,身份却是那三个孩子的小姨,因为张二孩另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小环。
多鹤夹在明正言顺又相爱的一对男女中间,初始,不过是具有温度的容器。 她用这容器盛容张家的骨血,用这容器过渡张二孩的爱与恨,用这容器摆渡亲情,摆渡友情,甚而摆渡国家这个庞杂的机器。这容器从一块寒冰的质地转换到木头的肌理,其后经历一段猛烈爱情的焚烧,又散出沉香的味儿。没等人沉醉,又入熔炉,淬火之后变成了钢。坚硬、耐折堕。忽尔大难来袭,又成为炭煤,灰不拉几地过活。九九八十一难之后,她才显露真金本色。这个过程,教人提着心吊着胆好费一番唏嘘。
时常觉得,严歌苓是硬的。讲那么一团血肉模糊的故事,居然可以横冲直撞,不带拐弯儿。一头一脸的血腥,忽喇喇泼将过来,黏得你坐卧不宁,她却举重若轻;时常又觉得,严歌苓是软的。那些个勾着人的心事和眼神,那些个藏在心事和眼神后的风景,在硬桥硬马的片断里,楞是没能藏住水一样的柔情;时常还觉得,严歌苓是善的。她写笔下的女子,是始终陪伴的姿态。她低她也低,她跪她也跪。她跌跌撞撞,她不敢走得四平八稳。她号啕,她不敢饮泣。这种陪伴的姿态,教人眼热;时常再觉得,严歌苓是神奇的。她给了俗世太多传奇。从以一个女神的姿态做神女的扶桑讲起,讲到王葡萄把公公从刑场上背回家,在地窖藏了几十年的经历,再讲到隐姓瞒身份在一个普通中国家庭过了几十年非妻非妾生涯的日本女人多鹤。还有《小姨多鹤》里的正妻小环,她对多鹤,从憎恨到怜悯到疼爱。一生里,像一面镜子,比照着多鹤的得与失,好与坏,酣畅淋漓、悲欣交集地活着,是严歌苓又一个写出了质感的女子。这些女子的命运,多么象一根藤,充满了韧劲。
严歌苓是难得的,难得地始终坚持把小人物的故事,放在大而宏阔的时代背景下。被压弯的脊梁也好,被践踏的肉体也好,被摧残的心灵也好,重要的是,那些颗心脏都是扑扑跳动着的。只要心还在跳,躯体总有一天会站起来的。
《小姨多鹤》里,读到多年前多鹤曾拼死保护的久美来寻亲的信息,眼泪夺眶而出。这太象一个轮回,。春与秋,生与死。一重重的峰回路转,起承转合,在严歌苓不宣扬、不声张的叙述里,被闷在锅里,卷在铺盖里,塞在混沌的记忆里。最后还原你一个真相,才知道原来藏匿的过程,也是痛不可当的,只是一直不自知。一向自诩敏锐的感受力,被她的笔写钝了而已。(来源:豆瓣) |